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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 | “英雄”與“大寫”的人
——讀楊黎光《腳印——人民英雄麥賢得》
更新時間:2021-07-15 作者:林培源來源:文藝報
在1965年8月6日凌晨發生的“八六”海戰中,麥賢得頭部中彈、失去知覺。蘇醒后,由于頭部失血過多,麥賢得雙眼無法視物,但他仍以鋼鐵般的意志在狹窄、黑暗的艦艇中堅持戰斗。當時他所在的611號護衛艇在海戰中被國民黨兵艦炮彈擊中,前后艙兩部主機都停止了轉動。身為輪機兵的麥賢得憑著對機艙的熟練,在腦脊液外流的危急情況下,從上千顆螺絲零件中摸出那顆松動了的螺絲,找出扳手,將其擰緊,又以血肉之軀抵住主機制動器使其復位。611號護衛艦迅速恢復了動力,繼續投入戰斗,直至將敵艦擊沉。
戰爭讓麥賢得成為人民口中的英雄和“鋼鐵戰士”,《人民日報》和各地大小報紙媒體相繼報道他的光榮事跡,“麥賢得”三個字一時間婦孺皆知,全國成千上萬的讀者給麥賢得寫信,關心他、向他學習。此時的麥賢得只有19歲,戰爭讓他付出了極大的代價,擊中顱腦的彈片雖然經過漫長而艱辛的手術被取了出來,但外傷性癲癇、偏癱、失憶、語言障礙等后遺癥卻幾乎伴隨了麥賢得一生。
經過作家楊黎光大量的資料調查、采訪以及艱難的寫作之后,曾經的“戰斗英雄”、如今的“人民英雄”(2019年新中國成立70周年之際,麥賢得被黨中央授予“人民英雄”稱號)麥賢得,其一言一行,光榮與夢想、希望和失落,英雄與普通人之間的重疊與割裂,皆一一躍然紙上。
不管我們稱之為人物傳記、報告文學抑或是“非虛構”,《腳印》都有著它特殊的文學氣息、行文風格和感染人心的力量。閱讀這部作品的過程中,同為潮汕人的我時常被作者記錄和刻畫的細節所感動。那么,《腳印》究竟有什么樣的獨特性?這部作品歸納起來有如下三個特點:歷史性、知識性和故事性。
所謂“歷史性”,指的是作品所鉤沉出來的歷史背景、細節和時代氛圍。作為一部以人物為中心的非虛構作品,麥賢得是當之無愧的“主角”,但作者卻是從大處起筆,著墨于大時代中小人物的抉擇。前五章既將冷戰背景、海峽兩岸的局勢、蔣介石“反攻大陸”的計劃,巨細靡遺地呈現出來,又將麥賢得生活的潮汕地區的風俗民情、家庭等與大時代勾連起來。這就使得讀者對“時勢造英雄”有了更確切的體認。麥賢得高大的身材、對參軍保家衛國的渴望,都在這一部分變得立體起來,我們也得以順著作者的目光,重新回到東南沿海人人皆兵、時時備戰的緊張氛圍當中。因此,麥賢得入伍又恰好被派到家鄉駐守的經歷,就有其偶然性和歷史的必然性了。此時的麥賢得留給我們的,是血氣方剛、充滿熱忱的鄉村青年和新兵的形象。
“知識性”,指的是充盈在《腳印》字里行間、建立在歷史性基礎上的大量專業知識。不管是對國民黨方面“反攻大陸計劃”和“國光計劃作業室”的介紹,還是對我方海軍戰艦、護衛艇上電機兵、輪機兵等不同兵種的區分,抑或是對東南沿海的地理文化歷史沿革和戰略地位的強調,甚至是“觀通站”這樣的軍事概念,乃至麥賢得身處的機艙和肩負的戰斗任務以及其后入院救治所涉及的一系列醫學常識的書寫,都顯示出作者誠懇的“求真”態度和扎實的寫作功底。在掌握大量一手、二手資料的前提下,如何將這些資料刪減、整合、擴充而又不失卻“真實性”,無疑是一項巨大的挑戰。這也是《腳印》一書所以吸引人的地方,有了這樣細致入微的知識背景做支撐,麥賢得受傷入院后,手術的難度、術后恢復的艱辛,以及步入婚姻和家庭生活所歷經的磨難,都有了清晰的呈現,讀者在閱讀這些人生片段時,會感到身臨其境,隨著人物每一次命運的轉折而唏噓慨嘆。
《腳印》第三個特征,也是最重要、最令我驚嘆的,是作者對“故事性”的把握。這倒不是說作者違背現實進行虛構,而是在還原歷史和日常生活的基礎上,將“英雄”背后有血有肉的“人”生動地呈現出來。于是,我們清晰地看到了麥賢得從青年到中年再步入老年的軌跡:作為新兵,他將生死置之度外,在經歷死亡的威脅后重振精神;在步入婚姻后,由于一系列創傷和后遺癥,麥賢得變得喜怒無常,給妻兒和家庭帶來“陰影”,之后,在妻子李玉枝無微不至的照顧下,麥賢得度過了漫長的恢復期;在十年“文革”期間,面對莫須有的誹謗和非議,如何“忍辱負重”,最后重獲為人、為英雄的尊嚴。
正如作者所言:“生活中的細節,極易被人們忽視,但細節是作家們苦苦追尋的,因為細節是最真實的歷史,細節也最能形象地還原現場,讓作者與讀者一同感受歷史?!鄙钪泻蜌v史中的細節不容虛構和歪曲,《腳印》一書,正是憑著大量的細節賦予英雄的人生以日常性、故事性和真實性。幾乎喪失語言能力的麥賢得,面對巨大的榮譽和稱贊,說得最多的話是“不夠,不夠”;在“文革”極左思潮的影響下,被以莫須有罪名誹謗為“假英雄”的屈辱中,麥賢得甚至想到了死,英雄加之于他身上的是光環,但生活交給他的,更多的是保持內心的純粹。
《腳印》最令我動情的,并不是麥賢得面臨生死考驗時表現出的“鋼鐵意志”,而是散落在字里行間的至情至性和兒女情懷。如果說見諸官方報道的麥賢得某種程度上被“神圣化”了,那么《腳印》就是將符號化、英雄化背后的人還原出來。這樣的麥賢得和常人一樣有七情六欲和精神苦悶,他易怒易躁,嚴于律己,更因其超乎常人理解的正義感而引發沖突——婚后第一次到岳父家時,他因看不慣在路上莽撞騎自行車的年輕人而訓斥他,因此打起架來。通過這樣的細節,英雄被遮蔽的一面浮現出來。我們也在這樣生動的日常細節里,看到麥賢得身上可親可敬的部分,此時的英雄并非高高在上,他就如同你我身邊任何一個仗義執言的人。
《腳印》難能可貴之處,還在于花了大量篇幅,從麥賢得妻子李玉枝的角度,為讀者“細描”出麥賢得的家庭生活。李玉枝面對“軍婚”的猶豫和抉擇,步入婚姻后“蜜糖裹著苦果”的心酸和艱辛,瘦弱身軀所背負的重擔(努力學習醫護知識,成為一名“合格的妻子和稱職的護士”),在樸素得近乎平鋪直敘的語言里,煥發著迷人的光芒。
這是《腳印》里最動人也最柔軟的部分。英雄的形象,在兒女柔情、相濡以沫中變得立體。此時的英雄,是閃現著人性光輝的英雄,是會落下“落寞的眼淚”的英雄,是在妻子“把心揉碎了愛”的呵護下,重獲新生命的英雄。這樣的英雄,是一個品格高貴的人,一個純粹的“大寫”的人。這樣的人,怎能不讓人心生敬意呢?